第五百一十四章 仗义执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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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营业区域角落,比较冷僻的一个单间里。 康术德、罗师傅、边大妈,和京城工艺品厂做仿古瓷的刘永清,锦匣厂绢人组的马开元,葡萄常的后人常玉龄,东花市街道生产社的外援——料器厂高级技师邹师傅共坐于一席。 此外还有空着的两个座位,那是为原本早就应该坐在这里的“张大勺”和庞师傅的留着的。 之所以做如此安排,是宁卫民考虑到这些手艺人的性格特点决定的。 他知道这些人不喜热闹,不擅交际,不懂阿谀奉承,也不屑巴结权贵。 既不愿管人,也不愿被管,只以各自领域的手艺为高,以业内地位和业内名气为傲。 所以他认为,无论把老师傅们和商人还是官员安排在一起坐都不大合适。 倒是让他们这些人就合在一起坐挺好。 哪怕行业不同,可岁数相近啊,想必还是有些共同话题可以聊上一聊的。 应该说,这个初衷是很好的,宁卫民的考虑不能说不周到、不体贴。 只是有一点他也没想到。 那就是这些人年岁大了,又是执拗的手艺人,无论偏执劲儿还是老实劲儿,都已经深入骨髓了。 从待人接物上说,他们几乎个个都是被动的接受者。 反过来他倒是刻意装扮过,体面得很。 不但提前洗了澡,理了发,还花了大价钱置办了一身绝对时髦的行头。 上身是一件黑色单皮夹克,下身是一条黄色卡其布喇叭裤,脚上踩着一双三接头皮鞋。 就这三样,花了他二百块呢。 另外,他左手腕儿上不但带了一块儿锃新的抗震西铁城手表。 鼻梁子上还架着一副金边儿的蛤蟆镜。 这又是一百六啊。 在这个年代,像这样的打扮。 那已经不仅仅是潇洒俊逸,富得流油能形容的了。 更透出一股子鹤立鸡群的时尚味儿来。 要知道,一般人对穿衣可还停留在最基础追求上呢。 连的确良、腈纶这样的化纤玩意都能当成好东西。 对式样啊,质料啊,颜色、饰物搭配什么的,统统不懂。 只会对照外国的影视剧里的形象进行模仿。 大陆内地的年轻人,谁要想穿出这股子《壮志凌云》的范儿,那简直是不可能的。 更别说这些东西又这么少见。 一般人即使想买,找不着地儿,都未必能买到。 所以单凭这副打扮,宁卫民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回头率都不会低,进友谊商店恐怕都无需亮“派司”。 至于在这偏僻的废品收购站,当然就更不用说了。 他闪亮登场的效果必然是极为惊人的。 而事实上,人还就是以貌取人的。 别看宁卫民进来的时候,柜台里的牌局正进行的热火朝天。 那些废品站的人只顾埋头打牌,根本没人抬头看他。 甚至当宁卫民咳嗽了两声,问了一声“哎,你们这儿谁管事?”还把一个鼻梁上贴着橡皮膏的小子惹毛了。 瓮声瓮气,态度相当恶劣的甩了一句片儿汤话。 “没看打牌呢嘛!一边儿等着去。” 可当宁卫民继续用手“当当当”敲起了柜台。 这帮小子于极不耐烦中,各自顺势抬头瞟了一眼,就都立马愣住了。 他们的眼里无不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,就跟亲眼看见一头凤凰落在了树上似的。 他们嘴同样合不拢了,就跟人人含着个热包子似的。 尤其刚才那个出言不逊,呵斥宁卫民的小子,心里更是打鼓。 他下意识觉得眼前这位不是他怠慢得起的。 于是牌也不出了,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。 “你……你你,谁呀?有什么事?” 不过说实话,就他突然而动这一下子,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。 因为看见了这小子鼻梁子上那东西,宁卫民就知道这恐怕就是吃了他一“流星锤”那倒霉蛋儿。 而这愣种这么“噌楞”一站起来,架势真有点猛。 宁卫民还以为自己化妆无效,被认出来了,这是要急眼呢。 幸好,他还稳得住劲儿,在撒丫子跑之前,看出了这愣种是出于畏惧。 否则,虚惊一场,自己要把自己吓住了。 不但成了个大笑话,这番准备也全白费了。 “跟你说?跟你说管用吗?你算哪棵葱哪瓣蒜啊?我找你们站长。” 要说宁卫民掩饰得真的挺好。 尽管恰才他的脸也被惊得一抽抽。 可靠着七个不在乎,八个不含糊的口气,反倒让这种因惊吓导致的神经反应像极了愠怒。 这下,那“橡皮膏”不但哑巴了,朱大能也不能不开口了。 他先一伸手给了“橡皮膏”后脑勺一巴掌,赶紧赔笑招呼宁卫民。 “哎,这位同志。您甭跟这小子一般见识。他就是个‘浑得鲁’。有什么事儿跟我说。我们站长病休在家,我是副站长,我姓朱……” 可他却没想到,自己这样低三下四的态度,反倒更给了宁卫民坚定的底气了。 原本对自己的装束还有点不自信的他,这下是真的淡定了。 什么叫得便宜卖乖啊?什么叫得势不让人? 宁卫民充分发挥了“流氓像弹簧,你弱他就强”的装b理论,表现的更加桀骜不驯。 “切,副站长?好大的官儿啊,够股级吗?甭废话,把你们站长电话给我。我就跟他说!” 呦呵,真横啊! 朱大能大概是第一次碰上比他还不讲理的主儿,脸有些黑了。 尤其是当着一干手下的面儿,他不能不维护自己的尊严。 所以虽然心里也吃不准,有点怵头,但他还是不能不硬起来。 “你到底有事没事?有事你就说,没事你走人,我们这儿挺忙的。请别干扰我们工作。” 朱大能皱着眉头极力克制,想要送客了。 可宁卫民故意指着他鼻子,表达出了更大的轻蔑。 “我明白了,哈哈,原来你就是这个贼窝儿的头儿啊!” 朱大能万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,心里就是一哆嗦。 “什么贼窝?你胡说什么你?” “我胡说?你自己干过什么你不清楚?还要我点透了吗?” 宁卫民一挑眉毛,又是冷笑一声。 “明告诉你,我今天来不为别的。我有个小兄弟在东郊垃圾场讨生活,头几天在路上让人给劫了一麻袋的紫铜,还差点挨顿打。他跟我说,就是你们东郊废品站的人劫的他,带头的还是个黑胖子。那看来就是你了呗?” 这下朱大能他们是全都明白了。 那不用说,都被宁卫民“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”的劲儿,激起了火气。 没人能再沉得住气了。 呼啦啦全都自觉抱成团,一下围了过来,还都抄起了家伙。 “我说,你可别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啊?想找不痛快你可来错了地方。再胡说八道,小心挨揍。” 朱大能此时流氓本色尽露,语气也变得恶声恶气。 要不是真的还有些顾虑,怕撕破脸万一后果不是自己能承受的。 恐怕已经让人把门关上动手了。 但绝就绝在这儿了,他盼着不撕破脸,能把这瘟神从眼前打发走。 可宁卫民却没有任何顾忌,像是非要把事儿做绝似的。 宁卫民比他更横三分,一拍桌子,反倒喧宾夺主叫上板了。 怎么着?敢做不敢当啊?你们几个都是蹲着撒尿的吧?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们。连自己干的事儿都不敢认。我真不信了,你们还能把我怎么地?” 俗话说,士可杀不可辱啊,流氓无赖也是要脸的。 甚至出于利益使然,流氓无赖在场面上,反而更在乎面子,更要争雄斗狠。 所以这些挤兑人的话,立刻就让这帮人躁动起来。 “嘿,不信是吧?不信你就试试?” “操,你谁呀?就跑这儿牛×呀,弄死你丫头养的!” “自己作死是不是?今儿非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!” 朱大能此时为形式所迫也愣愣起眼来,又抄起了旁边的大扳手,叫嚣起来了。 “给脸不要脸是吧?我还真没见过跑上面想挨打的呢?小子,给你最后一次机会,再不滚蛋,爷爷就没这么好说话了。非让你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……” 说真的,这会儿的形势,两边是针尖对麦芒,火气都飙到了极致了。 谁都轻易下不来台了,谁也不能轻易下台。 因为谁一缩,无疑就是示弱,那后面就更没法办了。 可要按理说呢,宁卫民弱势非常明显,毕竟一个人嘛,又来的是别人的地盘。 怎么看也像要吃眼前亏的。 可也邪了,他居然在虎视眈眈下半分也不怵。 反倒叹了口气,优哉游哉的掏出了烟来,点燃了一根叼在嘴里。 而且还出乎意料的笑着说,“想动手打我是吧?行,我今儿倒想尝尝这滋味!” “老实说,我从小到大,就没碰上过几个真敢打我的。你们敢?好啊,尽管动手。” “咱说好了,待会儿,我要还一下手,我就是孙子。可你们要是不敢动手,你们就是我孙子!” 我去! 这几句话听了简直让人想疯啊! 朱大能他们几个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托大过。 打不还手?开玩笑呢! 这是个神经病,不挨打不痛快是怎么着啊? 也就是他们没看过周星驰的《九品芝麻官》。 否则一听这话,弄不好还真的早出手了。 那得一半拿脚践踏、碾压着,还得一边吐着吐沫骂呢。 “妈的,老子活这么大,就没见过有人提这样的要求。” 可是啊,宁卫民说这话的一个动作,让他们又有了点顾虑,真不敢直接上手。 因为这小子掏出来的烟,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,那是“大中华”啊。 只要抽烟的人都知道,这是一块钱一包的顶级极品。 更不是一般人抽得起的,也不是一般人能抽得上的? 这东西有个别名——部长烟。 这小子,到底什么人? 这个问题,让人不得不顾虑,不能不迟疑。 而就在这时,更大的精神刺激来了。 门外,突然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汽车喇叭声。 偏偏宁卫民轻描淡写的吐出了烟雾,又说了一句。 “等等啊,我司机外头催我呢。我先出去说一声,咱们待会再继续。记着啊,不动手,你们是我孙子!” 说完他,摇晃着肩膀出门了。 而这下,屋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。 随后,他们就像炸了庙似的追到了门口往外瞅着。 还真没想到,宁卫民就走到了街对面,跟一辆军用吉普里的司机说了两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