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 金庾信的隐忧
一命二运三风水,四修功德五读书。 人生而不同。 有的生在帝王家。 有的,却是低贱如草,食不裹腹。 对所有人来说,这世间如果还存在唯一公平的东西,那便是…… 时间。 人间不过百年。 无论帝王将相,贩夫走卒。 谁能逃得过时间? 到了大限之日,都是黄土一抔。 就算再多的陪葬品,又有何益。 所有人的生命,只有一次。 不。 或许,有些人会超脱这个法则。 苏大为端坐于营帐内,面前的小木几上,堆满了从泗沘城里带出来的文书,手里执着笔,似乎正在发呆。 营帐里鲸油灯的光芒明亮,聂苏站在一旁,正弯腰帮苏大为磨着墨。 一低头,乌黑的发丝,如瀑布般散下,有几缕飘到苏大为脸上,又麻又痒。 苏大为从出神状态回复过来,摸了摸自己的脸颊,苦笑道:“小苏,你在营里还是注意一点,把头发束起吧,让人看到不太好。” 聂苏嗯了一声,眼波微转道:“可是刚才梳洗了头发,不散开晾干,会痒的。” 苏大为一手托着下巴,侧脸看向她:“可惜没有吹风机。” “什么是吹风机?” “咳咳。” 苏大为轻咳两声:“继续磨墨,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。” 聂苏在苏大为面前颇为乖巧,立刻弯着腰,接着磨墨。 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如兰似麝的香气,非常清淡好闻。 苏大为不禁吸了口气,有些昏沉的大脑也变得清明起来。 “现在我手里掌着四千人,其实已经远超一个折冲府的规格了,下面娄师德等人,完全可以独领一折冲府兵马……这次若是稳住百济的局面,要向朝廷表功,帮他们位置往上挪动一下。” 大唐共有六百多个折冲府,其中大半都设于关中,实行的是强干弱枝之策。 折冲府是唐代府兵制基层组织军府的名称。 分上、中、下三等,上府一千二百人,中府一千人,下府八百人,所属的兵士通称卫士。 每府置折冲都尉一人,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,别将、长史、兵曹、参军各一人,这是府一级的组织。 府以下,三百人为团,团有校尉及旅帅。 五十人为队,有队正、副。 十人为火,有火长。 当然人员这个规则,只适用于普通情况,在战时,会根据需要略有调整。 像苏大为下辖四千人,实则已大大超标了。 不过此时身在敌国,需要统一军权事权,方便镇抚。 按平时的情况,这四千人,可以分成四个中等折冲府。 实际上苏大为手下有一帮优秀的将领。 像娄师德早先已因功拔为折冲都尉。 王孝杰和崔器等也升上了果毅都尉。 至于阿史那道真,也因累功升至折冲都尉。 但,之前与薛仁贵征高句丽时,功败垂成,以至战损。 李治盛怒之下,虽然没有严惩薛仁贵,但对他手下这帮将领,都是降一级录用。 苏大为此来,正好因重建情报,为苏定方半月拿下百济,立下汗马功劳,被升为折冲都尉。 然后娄师德他们,就被苏定方顺水推舟,大笔一挥,全都归于苏大为帐下节制。 按说娄师德他们,早就有单独领一折冲府的能力了。 只不过……运气不好。 这事苏大为也颇有些自责。 若不是他极力推荐,当初薛仁贵也不会把这些将领要过去。 谁能想到薛仁贵在战场上,在大非川之外,还有吃亏的战绩。 所以苏大为认为,自己有必要,帮着手下这帮兄弟们,立些战功,把位置往上升一升。 翻阅着手里的文书,苏大为忽然想起一事,忍不住道:“大唐的军制,常备只有二十多万,不到三十万的样子,难怪每次出征,普遍只派五万人左右。” “阿兄,你在说什么?” 聂苏在一旁好奇的问。 “哦,我是说,大唐的卫府兵是轮值的,一般在役的只有三分之一人。 三分之一的在役卫兵,也就是二十多万人。 此次征高句丽,出动十几万大军,已经是在役人数的一半了。 难怪大总管要这么急着把主力带回去。” 不带回去行吗,大唐的兵力已经抽调一半了,这连镇守本土都有些捉襟见肘。 如此大军,自然不能太长时间孤悬于外。 苏定方大战一结束,就把人带回去,想必也是安李治之心。 就在此时,忽听有人在帐外轻咳一声:“都尉,那个扶余公子指名要见你。” 说话的人,是黑齿常平。 他现在被苏大为任命为帐下长史。 黑齿常之自然也被苏大为封了一个官。 做他帐下参军。 安文生是别将。 崔器是兵曹。 娄师德和王孝杰是左右果毅都尉。 至于周良和南九郎,在暗处替苏大为负责半岛都察寺的活动,处于半隐形状态。 “扶余公子?就是那个扶余庆吧?” 苏大为想了想:“把他带上来吧。” “诺。” 扶余庆,就是此前都察寺探员从泗沘城附近抓到可疑之人。 后经审讯,这人招出自己乃是百济扶余王族。 城破之时,他用灶灰抹黑了脸,换上家中下人衣服,趁乱逃出了城。 可他一无长技,没有任何谋生技能,混在郊野里,饿得跟个鬼一样。 正要不支,结果被唐军发现了。 这等贵公子,并没有任何顽抗的意志,很容易就审出来。 原本也没有什么特别有用的价值,可扶余庆无意中吐露的事关百济“龙脉”的说法,引起了苏大为的兴趣。 他本想着把军务和熊津都督府公务处理完,再见这个人,没想此人反倒主动提出要见自己。 未谷城。 这里原本是新罗与百济的边境重镇。 现在,新罗军在此驻守。 金庾信站在城头,仰望着夜色。 今晚的月色很好,银月如盘,高悬天上。 算是近一段寒冷天气里,难得的清朗。 皎皎月色投在墙头,将饱经战火煎熬的未谷城城头,染成一片雪白。 金庾信就这样站在城头,仰首看着天中的银月,仿佛化作了泥塑木偶,一动不动。 他早已不再年轻。, 近年来的战役,令他画上皱纹的脸上,又凭添了几许风霜色。 在这样的月色下,花白的头发、眉梢、胡须,整个变做了银白,好像一下子又苍老憔悴了许多。 没有人知道,他站在那里在做什么,又在想些什么。 是想起昔年西拒百济,凡大小百战百胜的经历? 是想起曾经的真德女王、善德女王? 还是想起推动自己的妻舅兼妹婿,金春秋登上王位,那跌宕起伏,步步惊心的政治斗争? 月色渐渐黯淡,夜里的寒风开始呼啸。 乌云开始遮掩月光。 一名新罗亲兵放慢脚步,轻轻走上城头。 在距离金庾信数丈远的时候,先轻咳一声,然后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道:“上大等,有信到。” 原本以为金庾信会很久才反应,谁知他的眼珠一动,原本伫立在那里,毫无生气的老朽身体,仿佛一下子又活了过来。 他的白须在寒风中微微抖动,一种嘶哑的声音传来:“呈上来。” 似乎,金庾信对这封夜里突然来的信,并不奇怪。 根本没有问信从何来。 又似乎,他根本就在等这样一封信。 卫士低头,双手将一个细小的木筒献上。 “这是刚刚由海东青送来的。” 海东青,是一种凶猛的禽类。 传说它是世间飞行最快的鸟,有着万鹰之神的美誉。 居住在辽东的猎人,在训练猎鹰的时候,偶然发现这种鸟比鹰飞得更快,更凶猛,尝试驯化后,便成为猎人的好帮手。 它的目力极佳,没有任何猎物能逃过它的眼睛。 而且还可以充当信使。 后世《本草纲目.禽部》记载:雕出辽东,最俊者谓之海东青。 金庾信验看了一下竹筒封口的火漆。 确认无误,这才拧开竹筒,从里面倒出一枚拇指大的蜡丸在掌心。 显然写信之人非常谨慎,经过了层层加密。 防之被人中途偷窥。 金庾信目光凝视掌中的蜡丸,借着黯淡的星月光芒,及周围的火把,确认蜡丸上的印戳无误,没有被人开启过的痕迹。 两指一搓,将蜡丸捏碎。 从里面抽出一张卷得极细的丝团。 丝是上好的蜀锦。 既轻,且薄。 将其抖开,上面写着细如蚊蝇的小子。 亏得金庾信眼神不错,细细看完,双手一搓,将丝团搓为粉末。 “下去吧。” 他对着守在面前,等待自己回信的亲兵道:“没我的命令,不必上来。” “是。” 等人退开。 在城头,火把照不到的幽暗中,突然响起一个人幽幽的声音:“是苩春彦的信?” “你倒是知道不少。” “唔,知道的不少。” 阴影中的那人,声音毫无谦虚之意。 说完接着道:“苩春彦的信既然来了,我们那见事,你考虑得如何了?” “事关重大,老夫不能仅凭你一面之辞。” “上大等,机会只有一次。” 幽暗中的声音,发出噗哧冷笑,略带嘲讽道:“你们引来唐人,如今整个半岛都在唐人的刀锋阴影下匍匐,你们新罗,又能好上多少? 百新与新罗之争,乃是兄弟之争,你们请来外人打死自己的兄弟。 难道外人会放过你们吗?” 金庾信默然。 声音所说,也是他心底里的隐忧。 “更何况,托你那份‘重礼之福’,大唐的熊津都督才刚赴任,便暴毙于任上,你说,以大唐那个小皇帝睚眦必报的性子,会放过新罗吗?” 金庾信浑浊的眼中,凶光一闪:“这一点,不用你说。” “嘻嘻,上大等生气了?那说明我说中了。” “无礼!” 金庾信冷哼一声,大袖一拂,一点绿光没入砖石中。 下一刻,无数碧绿的藤蔓自墙隙中疯狂,向着黑暗涌去。 幽暗中那人发出一声低呼,声音瞬息远去:“举事在即,是战是和,上大等可自决。” 余音袅袅,那人不知走了多远。 金庾信面笼寒霜,重重往墙头上一拍。 城头上的积雪,噗的一声,迸碎成白茫茫一片雾气。 地上的藤蔓好像瞬间被抽去了精气神,枯萎腐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