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名动长安
“什么人?” 三郎的眼珠子一下变得赤红,回头恶狠狠的瞪了牛七郎一眼。 那眼神,无声,却充满力量。 仿佛在吼:你不配知道。 三郎再也不看牛七郎,叉手向苏大为激动道:“末将,陇右老兵,延平折冲都尉,魏三郎,拜见逻些道行军前总管。” 说着,用力振了振双手,声音锵铿道:“愿为总管效死力!” 他的话里,透着铁血之气。 赤红的眼珠,刀削般的脸庞,还有身上透出的煞气,从口中迸出的金石之音。 让人仿佛看见陇右浴血的战场。 看到手持横刀,红旗漫卷的大唐铁骑,咆哮着冲向敌人。 那是经历过生死的老卒,才有的气势。 整个城门口鸦雀无声。 所有的百姓都吃惊的瞪大眼睛。 他们虽没见过真正的战阵,但从这魏三郎身上,也看出来,这是一个真正浴血的老兵。 而且身为长安的折冲府都尉,实权不小。 像这样的铁血军人,居然大礼参拜,说愿为了眼前这个黑壮青年效死力。 此人,究竟什么来头! 总管? 逻些道总管不是苏定方吗? 不怪这些商人和百姓少见识,实在是此时消息远未有后世发达。 更没有信息网络。 此时的百姓想要知道朝廷的动向,全凭朝廷张榜布告。 合着识字率也低,大部份都是文盲,只有少数读书人才能读懂朝廷放出的消息。 而且还要看朝廷的消息放出了多少。 像大唐对外用兵这种事,出兵前是绝对不可能张榜公告天下,告诉大家我们大唐出多少兵,谁为将,谁谁负责后勤。 那不是脑残吗? 长安城里不知多少各国的耳目,光是西域的商人,转手把情报一卖。 那出征的唐军岂非全露底了。 基本上,长安百姓只会隐约听说朝廷又用兵了,至于打的谁,派谁为将,大概率都是事后得胜归来。 才会由朝廷张榜公示一下。 然后贩夫走卒民间百姓,茶余饭后才多点谈资。 这种情况下,大家能记住的也就是主将,大唐战神,总管苏定方。 至于谁是前总管,谁是后总管,谁是行军总管,谁管后勤…… 谁特么要知道那些。 百姓只想知道,这次又灭哪个国,杀了多少敌人,夺回多少牛羊牲口,多少奴隶和财宝。 所以围着厚厚一圈的各国胡商,还有普通百姓,一时之间,脑子里都是懵逼的。 逻些道总管除了苏定方,还有谁? 这位黑脸汉子看着这么年轻,他,他也是总管? 百姓们不清楚,不代表那些武候和城卫也不清楚。 官家体制内的,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和圈子。 之前苏大为说黄安县令他们不知道。 但此时魏三郎喊出“逻些道前总管”几个字,当场一帮城卫和西市署吏就吓尿了。 呼啦啦,一下子跪倒一片。 一个个以头触地,吓得浑身发抖。 得罪了大唐的行军前总管…… 逻些道行军前总管,只有一个人,那就是武后视如亲弟的,名将苏大为! 明崇俨看了一眼皱眉思索的苏大为,向安文生递了个无奈的眼神:“完了,漏底了,武后令我们秘密入长安,现在怎么办?” “怎么办?我怎么知道怎么办?” 安文生肥胖的手掌一摊:“凉拌呗!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。” 高个子? 明崇俨看了一眼安文生,再看一眼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苏大为。 的确是高个子。 这苏大为也不知吃什么长大的,就算在身高体壮的唐军中,都是罕见的高大。 明崇俨站在他身边,堪比“最萌身高差”。 仰头看了一眼苏大为,明崇俨嘴角抽搐了一下。 自己这个子看来也不会长了,这身高,是自己永远的痛。 贼你妈,应该离苏大为远一点,这参照物太恶心人了。 “魏三郎,我记得你。” 苏大为终于想起来了,微微点头道:“你跟过李辩,当时是前锋队的,我记得你。” “总管,你还记得我!” 魏三郎喉结蠕动,脸上露出难以置信之色。 当时征吐蕃的大军十几万人,就算自己是前锋军,可前锋军也有几万人。 总管居然还记得自己! 这一刹那,一股难以名状的激动,从他的心底涌起。 赤红的眼中,亮起晶莹的雾气。 “不光记得你,你那一队,萧归、胡十八、赵二郎、张敬之,每一个人,活着的,战死的,我都记得。” 苏大为面容平静,声音里,却透着凝重之意。 “你们每一个人,都是我大唐的脊梁。” “总管!” 魏三郎大叫一声,另一只膝盖也跪下,双手撑地,头颅重重的磕在地上。 泪水从眼眶中奔涌而出。 “三郎,三郎替袍泽们,谢总管!谢总管还记得我们这些老兵。” “起来,起来,不光是我,大唐上下,都不会忘记你们,我回来了,我会上书陛下,为每一位战死的老兵,立碑纪念,令大唐百姓香火祭之,还有他们的家人,我也会上书陛下,妥善安置。 为众人抱薪者,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。” “谢总管!谢谢总管!” 魏三郎跪在地上,哭到不能自已。 苏大为伸手,将他用力搀扶起来。 “不许哭!你是我大唐的兵,可以流血,绝不流泪!要哭,也只能让我们的敌人哭!” “喏!” 魏三郎用套着皮甲的胳膊狠狠抹了一把脸,用力叉手应喏。 这一幕,将所有人都看得呆了。 先前的平静如压抑的火山,直到这一刻终于迸发出来。 西域来的胡商,长安城路过的百姓,有的惊疑,有的大叫,有的想起了什么激动的向身边人倾述着。 “是苏总管,苏总管回来了!” “苏总管不是殁于军中?哪来的苏总管?” “你……混帐东西,难道不知苏总管的弟子,小苏总管!” “是他!!” “苏大为!” “苏大为又回来了!” “他跟着苏大总管,北灭西突厥、东灭高句丽、百济、倭国,西灭吐蕃、天竺!” “苏大为总管回来了!” “这……朝廷终于记起小苏总管了!” “这次回来,定是要论功行赏!” “小苏总管……朝廷会有大用啊!” 各种议论汹涌,如潮水般涌来。 那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城门吏,市署吏还有武候,心中已经涌起绝望之感。 先头想着一个小小的黄安县令,在长安只算个芝麻粒,蝼蚁一般。 哪知……哪知他竟然是苏大为! 老一辈名将之下,大唐年青将领中,第一人。 在唐军中,已经没有任何人,能掩盖他的光芒。 难怪,难怪那骄傲的魏三,一见到他,便慌忙大礼参拜,哭得跟个孩子似的。 老子要是认识这样的大人物,只怕会哭得比他还大声。 完了! 得罪苏大为总管,咱们还有命在吗? 所有的城门吏,城卫武候还有市署官员,吓得脸都绿了。 绝望如黑洞般将心吞噬。 “苏总管!小人有眼不识泰山!请饶小人一命!” 突然,一个杀猪般的惨叫声响起。 循着声音看去,正是方才被苏大为抽过一耳光的武候队长牛七郎。 他现在才算完全反应过来。 身体抖得如筛糠一般。 一边惨叫,一边跪下连连磕头。 额头几下子就鲜血迸溅。 魏三郎看了一眼苏大为的脸色,转身狠狠一脚踹在牛七郎的肩膀上。 将他一下子踹倒在地。 不等牛七郎反应,魏三郎揉身扑上,单膝跪在牛七郎的后背上,压得他动弹不得。 同时手里“锵”的一声,腰畔横刀出鞘数寸。 “军中视总管为神,你辱总管,便是辱我们大唐老兵,念在往日情份,我送你一个痛快!” “三郎!三哥,不要啊,我上有七岁老母,下有八十孩儿~~” 牛七郎吓得口不择言,声音都变形了。 一旁的城门吏、武候、市署吏看得心胆俱裂。 杀武候? 这魏三郎居然因为牛七郎对苏大为不敬,要在城门口杀人! 按唐律,杀人者坐死。 他这是豁出性命不要,也要替苏大为杀人! 这苏大为,究竟有何等魔力? 一旁的西域胡商、长安百姓,更是吓得目瞪口呆。 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。 折冲府都尉,一言不合便拔刀杀人。 杀的是守开远门的武候。 为的是牛七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,对苏大为不敬。 天爷爷! 这是豁着掉脑袋,也要替苏总管出口恶气! 有那胆小的百姓,已经吓得尖叫起来。 有人用手捂住脸,却又忍不住从指缝偷看。 看到“呛啷”一声,魏三郎横刀出鞘。 好一口宝刀! 上面血纹满布,不知饮过多少胡人的血,才染成这样。 那刀口,寒光凛冽。 只望一眼,浑身的汗毛都要倒立起来。 “怪只怪你辱我总管,你死后,你的老娘幼子,我替你养,若我抵命,便让我家人来料理。” 魏三郎斩钉截铁的说完,手中横刀猛地向牛七的脖颈动脉划去。 这一刀下去,牛七必死无疑。 远处明崇俨眼神变了,先前还是一副看戏的轻松,此时神色为之一凝:“他来真的!” 安文生细长的双眼撑开,闪过一抹精芒:“真出人命了。” 叮~! 一声清越的鸣响。 魏三郎只觉虎口一震,一股巨力击在横刀上,带得他整个人腾身而起。 噔噔噔,连退三步,才靠着腰胯之力,勉强将身子定住。 横刀在双手间,仍在剧烈颤动,发出“嗡嗡”颤音。 魏三郎大吃一惊,定睛看去,这才发现,是苏大为及时出手,用食指轻弹了一记在刀脊上。 只是一根指头的力量,就险些令他整个人飞出去。 魏三郎心中震撼:“总管!” “不要杀人。” 苏大为走上去,拍了拍魏三郎的肩膀:“你手里的横刀,我记得当年穿过横断山,前锋队击溃一千吐蕃骑,是我亲手赠给你们的。” “是!”魏三郎喉结蠕动,声音里透着激荡。 战场上的一幕幕,仿佛就在昨日。 “这是英雄之刀,怎可斩向唐人。” 苏大为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收起来吧。” “喏!” 魏三郎想了想,纳刀入鞘,叉手向苏大为行礼。 一旁的牛七郎知道自己性命保住了,一张脸,露出不知是哭还是想笑的古怪之色。 只是他的脸肿得跟猪头一般,带着两腿间一片湿热。 只怕日后也没脸见人。 四周的胡商轰然大笑,冲着牛七郎指指点点。 长安城的百姓也交头接耳,冲牛七郎发出嘲笑声。 跪了满地的城门吏冲苏大为磕头惨声道:“我等有眼无珠,不知是苏总管归来,还请苏总管入城!” 一边磕头,一边膝行让开通向城门的道路。 谦卑到极点。 有那起哄的百姓跟着喊道:“合该苏总管入城!” “入城!入城!入城!!” “请苏总管入城!” “就是,看这些署吏还狗眼看人低!” “也只有苏总管这样的人,才能大摇大摆的入开远门!” 四周一时群情汹汹,气氛热烈至极。 安文生摸着下巴,向苏大为叹气道:“这事情闹得大了,若是陛下和武后责怪,不知你顶不顶得住啊?” 苏大为一脸无语的看天:“我特么也不想闹大啊……” 明崇俨走上来,眼见那些城门吏一副前踞后躬的献媚嘴脸,忍不住嘲笑道:“这开远门能走了?” “能走能走!” “不怕圣人怪罪?” “咳咳……圣人,圣人有言,如有特殊情况,朝中官员,亦可走开远门。” “哈哈哈~” 明崇俨仰天大笑,甩了甩衣袖。 他生性聪明,一听城门吏如此说,立刻明白过来。 所谓“阎王好见,小鬼难缠”。 圣上的旨意原本就是留了活路,但到这些城门吏这里,欺你官小,当你是蝼蚁,便硬是不让过。 若换一个人,只能忍气吞声。 但谁知今天遇到的是苏大为。 “阿弥,这里也闹半天了,真闹大了,武后那里不好交代。” 安文生凑上来小声道:“走吧。” “走走。” 明崇俨拂了拂衣袖:“早点入长安,我要沐浴更衣,再好好歇息一天。” “请请,几位贵人,请!” 跪在地上的老吏不敢起身,就那么跪着,弓着腰,一脸献媚笑容,伸手请苏大为他们入城。 “这城门啊……” 苏大为摇摇头:“不入也罢。” 啊?! 这一下,城门吏们,还有围观的那些胡商,正在起哄的百姓们大吃一惊。 呼喊苏大为入城的声音,渐渐变小。 方才为了入城的事,闹成这样,现在苏总管又不入城了? 这苏总管,怎么不按常理出牌? 就在跪在地上的城门吏,以及四周的胡商、百姓议论纷纷时,突然,从城门一侧扬起烟尘,有大量战马奔驰发出的闷雷声响传来。 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,投向声音来的方向。 立刻看到,那是一支骑兵。 马上人人着甲,阵型严明。 间中隐约有一面黑旗迎风飘扬,只是一时还看不分明。 见状,魏三郎本能的就站在苏大为身前,挡在苏大为与骑兵之间。 伸手按刀。 他是苏大为的兵。 哪怕只跟过总管一天,也是总管的兵。 如果有人要危害总管,哪怕豁出性命,他也会挡在前面。 除非,从他的尸体踏过。 骑兵来得飞快,转瞬即至。 当看清马上的将领时,魏三郎身子一震,流露出震惊之色。 马上那员大将,身穿鱼鳞锁子甲,腰杆挺直,神情彪悍。 正是曾任苏大为手下先锋将的李辩。 也就是魏三郎曾经的头儿。 这…… 李将军怎么会出现在这? 这可如何是好! 李将军会不会对总管不利? 还没等魏三郎想清楚,就见李辩大喝一声,从战马上直跃下来。 身后的白色披风扬起。 四周围观的百姓、胡商还有城门吏们,下意识发出惊呼声。 却见李辩轻盈落地,双目灼灼的凝视着苏大为。 他那张年青却坚毅的脸上,渐渐如寒冰融化。 双眼透着浓烈的情感。 伸出右拳,用力在自己胸前衣甲上捶击三下。 然后向苏大为叉手,大声道:“李辩,拜见总管!” 跟在李辩身后的骑士们,动作整齐划一的翻身下马。 那一件件精铁战甲,无一不说明他们高级将领的身份。 紧随李辩之后,数十名唐将,兼数百名唐军骑士,向苏大为共同行礼,声震天际。 “参见总管!” “你们……” 苏大为张了张嘴,颇有些无奈的看向李辩。 目光越过他,又从后方那些将领中,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。 跟在苏大为身后的明崇俨,整个人都震惊了。 一个魏三郎,他还觉得能接受。 但是现在,一个个唐军大将。 看那个带头行礼的,好像是李辩吧? 据说已经被陛下封为乌蒙都督,将要独挡一面。 还有高崇文! 安东都督高侃之子。 那也是将门虎子啊。 还有程名振,名将程务挺之后。 还有李谨行,刚被朝廷封为营州都督,据说马上要去镇守辽东。 不光明崇俨吃惊。 围观的那些胡商、百姓、城门吏、市署吏、武候们,包括方才的牛七郎,眼见这一幕,吓得几乎要昏过去。 将星璀璨。 这绝对是将星璀璨。 老一辈名将渐行渐远,这些年青的脊梁,将是今后大唐数十年里的铁壁。 大唐新的名将、战神,只会从这些年轻将领里出来。 现在,他们齐聚在此,共同参拜苏大为。 如众星拱月一般。 这些大唐最精锐的骑兵,最骄傲的骑兵将领,一身甲胄,纪律严明,武装到牙齿。 在他们面前,只是一身常服,除了身材高大,肤色黝黑外,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的苏大为。 但偏偏就是这个看着普通的人,令所有年轻唐军骑将大礼参拜。 如同无冕之王。 全场静默无声。 只有粗重的呼吸,和激烈的心跳。 “你们怎么都来了?” 苏大为颇有些诧异。 “是陛下和武后,得知总管即将回长安,已命我们在明德门守了半个月了。” 李辩声音才落,大步上来的李谨行接口道:“我们在此,专为候总管,陛下有旨意,总管一回长安,便从明德门入,陛下明令百官登城,百姓登街,为苏总管夸功!” 夸功的意思,便是献俘夸功。 在唐军大胜之后,主将率领仪仗队,押着被灭国的那些国王和王族,从长街入皇城。 沿路让长安百姓看看敌国酋长长什么样。 同时也是对唐军主将最大的荣耀。 那一刻,全长安的人,都关注着你一个。 全长安,都会永远记住这辉煌的时刻。 此前,享受这一待遇的,只有苏定方和李勣。 现在,还要加上苏大为。 众唐将上来,一齐拱手道:“薛将军还有娄将军他们在明德门等候多时了,若不是听说总管在开远门这边,我们险些要弄岔了,还好还好。” “事不宜迟,总管请上马,随我们来。” “总管你的明光铠,我们早就备好了,请总管换上。” “对了,一会我们都替总管做护卫,总管只管前行。” “长安百姓都能一睹总管的威武。” 众将七嘴八舌的说着。 然后也不等苏大为多问几句,共同簇拥着他上马,挟着苏大为,转头向明德门去了。 明德门,正在朱雀大道与皇城的中轴线上。 是长安的正大门。 往日,只有身份极重的藩属国国王,朝拜天子的使节,又或者是取得灭国大胜的名将,才有资格如此隆重的从此门过。 但今日,明德门只属于苏大为一人。 眼看着苏大为被众唐骑大将裹挟着奔向明德门。 被遗忘的明崇俨一脸发怔的看着那些骑兵远去,吞咽了一下口水道:“要骚还是苏县令最骚啊!” 安文生眼角抽了抽,心想这孩子也被阿弥带坏了,用些古怪的词。 这能叫骚吗? 这明明就是装逼犯! 呸! “还愣着做啥,入城啊!” 安文生推了一把发呆的明崇俨:“别想了,夸功没咱们的份,早点入城,找个好地方,居高临下看阿弥一会从朱雀长街走过,身后跟的都是大唐精骑,到时会有唱名报功,也是一大盛景。 他妹的,我这辈子也不知有没有这样的机会。” 安文生嘴里嘟囔着。 “那还等什么,快走快快走!” 明崇俨手忙脚乱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