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四百四十六章? ?余波
菲利·泽里脚步匆匆地走过狭窄的走道,正撞上蔫头蔫脑的小泰瑞。 “……还没醒吗?”他问了句废话,得到一个意料之中的、蔫蔫的摇头。 菲利抓了抓胡子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 事实上,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活下来,已经是个奇迹。 他还记得那一天的混乱……和触目惊心的惨烈。 他是在奎因召集人手的时候强行挤进去的——他知道肖恩为什么要让他留在斯顿布奇。倘若出了什么意外,神殿里至少得留一个能撑得起来的人。可他深深地觉得,那个人真的不该是他……并且用胡搅蛮缠说服了奎因。 但当他们进入密室的时候,一切却已经结束。他正好看见伊卡伯德把想要回身冲回地狱的伊斯塞回他自己的身体……然后看见那头白豹把头伸进水池之中,咬住一只覆满蓝黑鳞片的手,拖出个长着翅膀的恶魔来。 或者说,半个——那恶魔已经没了腿。 奎因不假思索地冲上去就是一剑,被那白豹一声怒吼震得连连倒退,撞在两个年轻圣骑士的身上才停了下来。 然后肖恩在短暂的沉默后怒吼出声:“都滚出去!” 辛辛苦苦奉命跑了一圈又带人回来的奎因莫名其妙,暴跳如雷,被他强按着才没有立刻跟肖恩打起来。然后,他让其他人退了出去,密室里只留下了肖恩,伊卡伯德,奎因,刚刚回了魂儿正摇摇晃晃爬起来的冰龙,蹲在水池边的白豹,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恶魔…… 当然,还有他。 凑近时他终于看清了那恶魔的脸……那是埃德。 鳞片正从他脸上缓慢地剥落,露出人类的皮肤,可他变了形的身体是无法否认的证明——埃德·辛格尔,已经不再是个正常的人类。 那一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,好一会儿才冒出一个念头——绝不能让外面那个女孩儿看到这个! 好在未经允许,她也进不来。 他们团团站在那里,个个面无人色,直到冰龙带着寒意的吐息吹到他们脸上。 “怎么?”它冷冷地问他们,“他变了个样子,就不再是埃德·辛格尔了吗?你们要把他带上锁链关在地底,还是索性就弄死了他,当他已经英勇地牺牲在地狱?!” 它巨大的身体已经绷紧压低,微微展开的双翼是确凿无疑的攻击的姿势。菲利毫不怀疑,如果有谁脸上稍稍露出点犹豫之色,它立刻就能一爪子拍过去。 奎因回头不耐烦地吼了一声:“胡说什么呢!不是正在想办法吗!” 菲利很确定他当时跟他一样大脑空白屁都没想,但也没揭穿他。 伊卡伯德已经俯下身,查看埃德身上尚未完全消失的鳞片。那双翅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——像植物那样枯萎断裂,掉了下来,而不是收回身体之中。 “应该……还有救。”牧师的语气难得地不那么确定。 “……你们好歹先把他的腿弄回来!” 冰龙咆哮着,暴躁无比地甩着尾巴,看起来很想找人咬一咬。 “没那么容易。”牧师毫不留情地实话实说,“如果断了,捡回断腿接回去倒还简单,他的腿……” 他歪头看了看:“……是被烧没的,而且地狱的毁灭之力尚附着其上,就算我试图给他疗伤,也是没用的。” 冰龙怒吼一声,震得整个密室嗡嗡回响了好一阵儿。 菲利原本默默地挪得离它远了点儿,又只能头痛地挪回去:“冷静,冷静,伊斯……你这样没有任何帮助。” 这条龙对他大概还有点情分。金黄色的眼珠转过来怒视了他一会儿,稍稍冷静了一点。 或者说,它把箭头对准了另一边。 “欧默!”它冲着那头白色的豹子低吼。 菲利的心跳停了不止一拍。 他知道这头豹子很特别……但不知道它这么特别! 毫不客气地直呼神名之后,从不低头的冰龙的声音低声下气地弱了下去:“……救他。” 白豹眨了眨水蓝色的眼睛。 菲利恍惚从其中看到一点笑意,但那应该是他的错觉——创造之神欧默,据说是个相当严肃的神明。 白豹站了起来,开始围着埃德转圈圈。所有人都退开了一点,带着敬畏和期待,给它留出足够的空间。 然后它开始低吼,忽高忽低,时快时慢,起初听不出什么特别,但当隐约感觉到其中的节奏,它便牵引着所有人的灵魂,用不同的音调,唱出同样的节奏。 没有歌词的低吟混成一片,那其中最为清晰的并不是白豹的声音,而是冰龙的声音。 巨龙浑厚的低音似乎特别适合这样的节奏。似乎也是它,而不是白豹,用音调连接了单调的节奏,让它能被称之为歌。 那音调起伏如山川,蜿蜒如流水,暴烈如雷霆,温柔如细雨。 菲利不由自主地沉入其中,仿佛看见高耸的山峰如何隆起在大地之上,看见潺潺溪水汇成洪流,冲开一切阻碍,奔腾入海,然后平息下来,成为孕育生命的河流;他看见星光洒落森林,微风拂过草原,万物在光与暗的轮换间生长……他看见一双金黄色的眼睛,在波光粼粼的水底睁开。 所以,他其实没能看见埃德的腿是怎么重新长出来的。回过神的时候,埃德就又已经是个完完整整的埃德,除了身边摊着一层他褪掉的鳞片,干净得就像初生的婴儿,安静地蜷缩在地上。 白豹低头舔了舔他的脸,温柔得像是舔自己刚生出来的小豹子。 那时菲利才留意到,埃德的头发已经彻底白了。 说真的,其实比之前那一头半黑半白的灰毛要好看许多……像费利西蒂。 但从那到现在已经过去快十天,埃德并没有醒来——伊斯也没有。 那条冰龙在歌声停止之后就轰一声趴了下去,一直睡到现在。而白豹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……他也忘记了那首奇妙的歌,半点记不起来。 “那不是我们该记得的。” 伊卡伯德这么说。 他深以为然,但总归……有些遗憾。 走过厨房时圣骑士停了停,又倒回去,看着娜里亚从烤炉里抽出铁盘,浓郁的奶香扑面而来,令人垂涎欲滴。 女孩儿并没有一直守在埃德或伊斯的身边,却也不肯离得更远,就待在了希安神殿,在肖恩的允许之下做些她力所能及的事。 希安神殿的伙食变得前所未有地好,年轻的圣职者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油光水滑,连肖恩的脸上都隐约多了点肉。 没有什么秘密能一直隐瞒下去,所以他们也小心地放出了消息,说埃德掉进地狱又幸运地被救了回来,至于怎么掉进去,回来的时候又是怎样,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出现……这种细节,人们自然会用自己的想象力去补充。 即便是最亲近的朋友们,也不知道埃德曾经变成了什么样子。那个独角兽号上的小法师,是在埃德回来的第三天跑来的,因为拿出了贿赂——一种能抵御地狱的力量对灵魂的侵蚀的法术,被允许留下来照顾埃德。 但埃德其实并不需要什么照顾。他的身体和灵魂都纯净得宛如新生,呼吸平稳,心跳有力,“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适应”。 倒是伊斯的情况更棘手一些。他们猜测它应该是因为耗费了太多的力量而陷入沉睡,可事实上他们并不清楚它的灵魂是否有受到伤害,更不知道该如何查探——伊卡伯德在试图这么做的时候被毫不客气地轰了出来,接连两天连路都走不稳。 也许这能证明伊斯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问题? 与此同时,柯林斯神殿那边也有些异常的动静。有人闯了进去,在触动警告之后立刻退出,没有留下半点痕迹。 可那座神殿里,除了圣墓之岛上的墓室,已经没有留下任何重要的东西。连那一处“黑眼”,都已经被彻底封闭。 在会谈之后本该更加平稳的局势,背后仍藏着许多无法确定方向的暗流。 但这些并不需要菲利·泽里来忧心——至少他自己是如此决定的。 他晃进埃德的房间,关上门……然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,抬手搭上了剑柄。 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劲,但肯定有什么不对劲。 空气里闪出一点点细碎的光,熟悉的形体从模糊到清晰,显现在床边。 “……你来得晚了点儿。”菲利说。 斯科特没有回应。他脸色极差,差得菲利怀疑伸手戳上一指头,他就会像沙堆的一样整个人崩掉。 “……可别告诉我你也在地狱里转了一圈儿。”菲利试探着问,“你有吗?” 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埃德他们到底在地狱里经历了什么,说不定斯科特真有帮忙呢。 斯科特摇了摇头。 菲利松了口气——能有反应就行。 “埃德应该没什么事。”他看向那个睡得人事不省的家伙,“至少伊卡伯德是这么说的。那天……你那头白豹也在。它唱了一首歌……事实上,是伊斯唱的,可我现在半个音节也想不起来。”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提起这个……或许是希望那首歌对斯科特也能有点用处?它能让人重获新生,不是吗? 斯科特抬头看他,但显然不是因为那首歌。 “伊斯。”菲利叹气,“我也不知道他情况如何……你去看过他了吗?” “我进不去。”斯科特终于开口。 他其实进得去。但强行进入会闹出太大的动静。 “我带你进去。”菲利半点没犹豫,“趁着肖恩不在……” 他停了下来,脸色变了变:“你知道。” 他气得想笑:“你知道他今天不在,你知道我会带你进去……你是在这儿等着我呢!” 斯科特垂下视线,没有否认。 菲利恶狠狠地用手指凌空戳了他几下,很想放出几句狠话,却发现他并没有什么能真正威胁到斯科特——他能不带他进密室吗?不能。 哪怕只是为了伊斯,而不是为了他。 . 巨大的冰龙躺在密室里,双翼铺开,几乎占掉了密室的一半。 这卧姿不甚优美,但它原本就是失去意识倒下去的。起初看起来简直像具尸体,让菲利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儿,当确定它至少还活着,这姿势给人的感觉就开始有点……可笑。 尤其是当还有一条小龙以一模一样的姿势趴在它头顶的时候。 密室不是能让人随意进出的地方,就算是娜里亚也不能总往这里跑,娜娜便成了经过特许的守护者。它在他们靠近时抬起了脖子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斯科特显出身形。 菲利一直浑身紧绷地等着,这地方并不是“有人开门”就能畅通无阻的。但他并没有等到什么警示——这密室允许了斯科特的进入,或根本没有察觉。 娜娜爬了起来,在冰龙的双角之间端正地蹲好,一脸严肃地瞪着他们,发出警告般的大叫。但当斯科特向它伸出手,它立刻就忘记了自己的职责,开心地顺着斯科特的手臂稳稳地跑到了他的肩头,还亲热地蹭了蹭他的脸。 嫉妒让菲利的脸稍稍扭曲了一下。他喂了它那么多好吃的,陪它玩了那么久,居然还比不过一个只见过一次面,连如何有技巧地挠它下巴讨它欢心都不知道的人! 迟疑片刻,斯科特的另一只手才落在了伊斯的头上。 冰龙的鳞片雪白冰冷,在随它的呼吸而起伏时流过变幻不定的微光。它的身体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,但它的灵魂在从地狱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淡得像一缕烟。 而那首歌,唱完它时菲利有一种整个人被掏空的感觉——不是身体上的疲惫,而是灵魂上的虚弱。 可想而知,伊斯的情况只会比他更糟。 他知道,有另一种力量保护着伊斯的灵魂……一条冰龙的灵魂本不该被火焰所包围。可具体的情况到底是怎样,谁也无法确定。 也许斯科特能弄明白。 但伴随着由此而生的期待,菲利突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安。 他立刻警惕起来——他从来相信自己的直觉。而斯科特的手指正痉挛般动了动,原本懒懒地趴在了它肩上的娜娜骤然抬头,发出一声异常尖锐的大叫,一口咬在了他的耳朵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