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一二章 国士
当前朝局,只剩三方势力。 以首辅陆平为首的清正纯臣,被其他两方斥作冥顽不灵,称为顽固派。 其余两方分别是二皇子怡亲王与四皇子醇亲王的拥趸。 近两年顽固派势大,在太傅白通古斡旋下,怡亲王与醇亲王暂时结为同盟,三方这才又维持住微妙的平衡局面。 没人知道这种局面的形成,是那位深居简出的怀安公主驸马李先生暗中操作,即便身为局中人的白通古,都未能察觉自己已经成了别人手上的棋子。 更没人知道这位躲在角落搅弄风雨的李驸马,背后还有皇帝陛下的影子。 莫仁玕没有透露他是投向了二皇子还是四皇子,不管投向哪一个,都已经站到了顽固派的对面,自然知道以陆文渊的秉性,绝不会对他手下留情。 状元郎仍旧坐的笔直,眼神坚定不闪不躲,说道:“学生知道,也请老师不必顾念旧情,该怎么做便怎么做。” 这话似有微微挑衅,陆文渊却没动怒,因为他知道莫仁玕绝对没有挑衅的意思。 事实上从听到莫仁玕说出这个决定以后,陆文渊自始至终都没有恼怒的情绪,有的只是痛心与惋惜。 他欣赏这位状元郎的才华,不只是他,怡亲王与醇亲王的人也都无比认可这位状元郎的才华,否则也不会因为忌惮,联手将他压在小小文员位置上数年不得动弹。 甚至在顽固派最如日中天的时候,他们依然不计代价疯狂打压这样一个“小人物”,让首辅陆平都无能为力。 陆文渊知道,这个更像是他忘年之交的得意门生,曾经面对过多少来自对手的诱惑,有金钱,有美人,当然也有官位,他却从来不曾动摇。 正是知道他经历过这些考验,所以陆文渊对他的人品足够信任,所以此时才会感到如此意外。 他没有停止对莫仁玕的审视,良久之后才又说道:“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知道,假意投诚没有任何意义,他们本来就对你心存忌惮,肯定会提防这一点,所以你做出这个决定,意味着以后便要真的帮他们做事,做那些你最不耻的事。” 莫仁玕道:“学生知道,学生已经做好准备。” 陆文渊道:“而且以后你我也不能再以师生相称,更不能再互相往来。” 莫仁玕道:“学生此举或许会让老师成为某些人眼中的笑柄,还请老师担待。” 陆文渊终于知道此事已无法挽回,痛心疾首道:“为什么?难道你真的是为兵部侍郎的官位?” 莫仁玕沉默了片刻,说道:“我出身农家,自小丧父,是母亲一人含辛茹苦将我养大,我对她发过誓,一定会读书读出名堂,也一定会成就一番事业,让她以我为荣,让她脸上有光。” 再次沉默片刻,又道:“我中了状元以后,她高兴的像个孩子,可是我已在这京师中蹉跎数年,一事无成,她又成了乡邻眼中的笑柄,我需要给她一个交待,也给我自己一个交待。” 陆文渊摇头道:“从七品直接到兵部侍郎,无异于一步登天,他们怎么可能做得到?就算我们不拦,皇帝陛下也不可能应允。” 莫仁玕道:“试过才知道。” 陆文渊拿手指点了点他,觉得这位状元郎简直就是鬼迷了心窍,却终究没再说什么。 莫仁玕斟了杯茶捧到陆文渊身前,说道:“学生最后一次为老师奉茶。” 他终于还是没将全部实情告诉这位一心为民的老师。 他当然知道从一个七品小官一步登天升任侍郎,乃古今未有之事,还是选择尝试,是因为白太傅要先送他一份泼天大功! 这是一份军功,一份足够让他一步登天的军功。 这一年多来,就连京城里的百姓都知道,皇帝陛下一直在为琼州那支造反军头疼,领兵的将军换了好几个,反贼的势头反而越来越猛,大仁王朝总共也只三十六州,他们如今竟已占去三州! 大仁王朝已经两百多年未生战事,若将这支近些年来最大的一支反军剿灭,要一个兵部侍郎的官位似乎都显得胃口有些小了。 莫仁玕从来不是一个自负的人,他虽熟读兵法,却知道那不过是纸上谈兵,当然不会认为这份军功是囊中之物。 然而白太傅告诉他,让他去平乱,不过是做一场戏而已。 因为琼州的这支造反军,是他们一手养成!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莫仁玕心里无比震惊,他们怎么敢?! 这场兵祸绵延三州之地,有多少无辜百姓丢掉性命? 这却只是他们下的一步闲棋,只是为了在有需要的时候,凭借这份功劳,在朝中关键位置上,安插一个自己的人! 此事怡亲王与醇亲王都有参与,就连白通古都没料到,祸乱已经养成,却因为由谁来摘掉这个果子的问题陷入僵局。 怡亲王与醇亲王结盟乃情势所迫,早晚还要分道扬镳去争这天下仅有的那把龙椅,所以这样一个丰硕果实,自然谁都不肯相让。 最后白通古便出了这么一个主意,将这天大功劳送于莫仁玕,换取这位年轻人才的归附。 先将这位状元郎拉到己方阵营做事,至于以后怡亲王与醇亲王谁能让这个人才归心,那就各凭本事了。 这的确是个很公平的办法,两位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亲王都很欣赏莫仁玕的才学,因此谁都没有反对。 莫仁玕没有将这件足以震惊天下的事告诉陆文渊,是他没有天真到以为陆文渊能凭此做出什么文章。 这是要诛灭九族的通天罪行,白通古既然敢把这件事告诉他,足见他们的手脚一定很干净,怎么可能会让人找到证据? 这种丧尽天良的无耻之事,莫仁玕本来是不可能答应的,然而白太傅对他直言,若他不答应的话,那么便只能重新物色让两位王爷都满意的人选,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样的人才,在此期间,琼州那边的战乱只好继续。 这位太傅大人显然知道,琼州是这位惊才绝艳的状元郎的家乡。 在有能力改变这一切的时候,在有能力去挽救一些无辜百姓的性命时,莫仁玕无法做到袖手旁观,所以他还是答应了。 莫仁玕知道凭他不可能撼动两位亲王的意志,不可能让朝中三方势力握手言和,所以他此番答应并非虚与委蛇,而是真的打算要帮他们做事。 正如李泓所说,不论是一心只为江山社稷的顽固派,还是争夺皇位的两位亲王,都对皇帝陛下有意放纵党争的事心知肚明。 但他们身处其中,不得不争。 莫仁玕对此也一清二楚,并且他还知道一个道理,在没有能力掀桌子的时候,要想改变现状就只有一个办法,加入他们,按照他们的游戏规则,一步一步往上爬。 等爬到足够高的位置,自然而然就能掌握更多话语权,也便有了重新制定规则的能力。 莫仁玕想要成为两位亲王阵营里的核心人物,因为只有做到这一点,他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办事。 他知道在这个过程中,不得不去做一些让他不耻的事,不得不去害一些无辜的人,即便他有一颗经世济民之心,即便他的目的美好而纯粹,终究也洗不去手上的血。 换句话说,就算做成了这件事,他也已经不再干净。 但他还是决定要做,他本就不是一个在乎虚名的人,也从不会有不合时宜的妇人之仁。 “我能再去见一见秋雨么?” 莫仁玕犹豫片刻,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。 陆文渊深深看他一眼,他本就有意撮合女儿和这个得意门生,可惜女儿不同意,但是看得出来,她是打心底把他当做兄长。 叹了口气,陆文渊说道:“去吧,好好道个别,以后你们恐怕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。” 莫仁玕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突然有些黯淡。 他知道自己的老师不会在意这种事,但毕竟以后分属不同阵营,有些事总会身不由己。 何况就算陆文渊能够与他如以前那般来往,他也不敢再登陆家的门,他怕与陆家走的太近,那两位亲王会让他做伤害陆家的事。 庭院中,陆秋雨躺在一张绿竹摇椅上,眯着眼,透过头顶那片青叶间隙望着明亮的天空,怔怔出神。 莫仁玕走进院中,陆秋雨没有起身,转过头看着他笑道:“你这么做,恐怕有人要骂爹跟爷爷有眼无珠了,肯定也要骂你白眼狼。” 莫仁玕严肃的脸上露出温醇笑意,说道:“你倒像个运筹帷幄的军师,足不出户,却什么都瞒不过你。” 陆秋雨道:“有小晴这个耳目,起码家里的事我都能知道。” 等莫仁玕坐下后,她直接问道:“你究竟是什么打算?” 莫仁玕道:“我打算取代白通古,陈秀清和沈光武,成为怡亲王与醇亲王座下的第一狗腿,皇帝陛下既然喜欢党争,到时我便与老师配合,演给他看。” 陆秋雨默然片刻,说道:“可这样的话,你必然要做很多违心之事,我知道你的为人,你受的住良心的煎熬么?” 莫仁玕笑了笑:“你既然知道我的为人,那也该知道我受得住。” 陆秋雨一愣,许久才幽幽道:“不愧是莫大哥。” 两人谁都不再说话,不知过了多久,陆秋雨忽然说道:“我准备去怀安公主府,拜李先生为师,你知道他们夫妇一向很喜欢我,一定不会拒绝。” 莫仁玕一愣,说道:“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江湖。” 陆秋雨摇头道:“表哥说李青石给他去了封信,让他提醒爷爷他们提防李先生,说朝廷如今的乱局,是李先生在背后弄鬼。” 莫仁玕轻轻皱起眉头,除了知道皇帝陛下放任党争,他也一直觉得这京城中似乎有只手躲在暗处悄无声息拨弄一切,原来是李驸马?说道:“李青石做下那般大事,已经逃离京城,真的是他送的信么?” 陆秋雨道:“谁送的信不重要,既然有人提醒,小心些终归没错,你以后也要多留心些。” 莫仁玕道:“你说得对。”顿了顿又道:“你想去怀安公主府调查李驸马?” 陆秋雨点了点头,说道:“为了让世道变好,你们都在努力,我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。” 莫仁玕道:“不行,如果李驸马真有问题,你这么做太危险。” 陆秋雨道:“莫大哥,你做那样的决定,我没劝你,是我知道劝不住你。” 莫仁玕依然蹙着眉头,却不再说话。 陆秋雨喃喃道:“誓灭大仁……莫大哥,你说他真能灭掉大仁么?” 莫仁玕没说话。 推翻大仁,谈何容易? 这些年扯旗造反的人不计其数,成了些气候的也只有琼州那一支,然而那却是两位王爷的手笔。 莫仁玕知道陆秋雨心仪于李青石,所以不想在她面前说他的不好,哪怕只是客观的陈述自己的看法。 …… 盛仁城外,莫仁玕踽踽独行。 他来到城郊一个小村,推开一家破落农户的院门,屋里,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弓着背在一台老旧织机前织布。 莫仁玕走到院中,叫了一声:“娘。” 老妇人转过头来,满脸风霜。 她停下织布的动作,站起身来,弓着背问道:“出了什么事?” 常年苦力劳作,让她的脊背再也不可能挺直。 莫仁玕道:“孩儿想做一件大事,但是在做成之前,会一直昧着良心,还会去祸害一些好人。” 老妇人问道:“为什么要做这件事?” 莫仁玕道:“为了让天下百姓不再流离,为了让世间人不再受冻挨饿。” 老妇人又问:“那你可下定决心?” 莫仁玕道:“为了做这件事,孩儿已经放弃最爱的姑娘,甚至以后都不能再与她相见。” 老妇人道:“那便去做,需要娘做什么?” 莫仁玕道:“他们对孩儿不放心,所以需要母亲换个地方住,去他们那里做人质。” 老妇人不知听懂了多少,她没再说什么,转身进了屋里,片刻后出来,手里拎着一个简单的包袱,说道:“走。” 莫仁玕跪伏在地,趴在母亲脚下,泣不成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