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二章 说不出的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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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航跟我说,他从小学到高中的课程,全都是王娉婷教给他的。在这个过程中,王娉婷也确实履行了自己的承诺。从徐航的爸爸答应徐航上学那天开始,王娉婷就住在他家,也真的扛起了农活。 甚至她为了让徐航专心学习,大部分活都一个人承担了下来。那个时候,徐航把他当做姐姐,潜意识里更拿她当做了母亲。 徐航心疼王娉婷,有一次下大雨,王娉婷还在地头塑料布搭建的棚子里看地。当时徐航去给她送吃的,并说以后要跟她一起干活,不能让她再这么累了。 他还记得王娉婷撵了他几次不成后,终于崩溃了,嚎啕大哭的给了徐航一个耳光后,声嘶力竭咆哮出的那段话。 王娉婷跟他说:“我以前做什么都做不好,我就想给我死去的爸爸看,我终于有能力从始至终干好一件事儿。你是我的学生里,也是整个村子最有希望走出去的人,我要的是你干活吗?没有你我为什么要干这些活?你要是真心疼我,那就在明年给我考出去,要不你对不起我!” 徐航说到这里时,终于哭了,他的哭声中有许多令我心堵的压抑,好像道出了他内心的一道无解题。 哭了好半晌后,徐航眼神空洞的看着棚顶,看着看着,好像出现了些许明亮的色彩,那种色彩可能属于什么美好的回忆。 徐航擦了把眼泪对我说:“你知道吗?就是那天,我才真正知道了娉婷的故事。娉婷原来也是单亲,也是被爸爸带大的,可能是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儿时的影子,所以她才那么关注我。她对我的心疼呵护,好像是在抚摸幼小时无助的自己。” 徐航说就是在那个雨夜中,王娉婷坐在木板搭成的床上,给自己讲了个故事。王娉婷的妈妈是市少年宫的合唱老师,而她爸爸却是个普通的残疾工人,在火柴厂上班,每天要糊上千个纸盒,一个月只能领一千多的微薄工资。 在一次残联组织的活动中,她爸爸和妈妈相遇了,她妈妈长得很漂亮,少年宫追她的小伙多得是。但是谁也没想到,这么优秀的一个女孩,竟然会看上一个残疾人。 王娉婷说,她妈妈是被爸爸的执着和巧手打动的,他爸爸是天生的小儿麻痹,两条腿就跟小孩差不多。在大合唱排练的几个月中,两个人慢慢的发生了感情。 她姥姥姥爷都是很有知识的,在教育局工作。当得知自己女儿竟然看上个残疾人后,那可不是不同意那么简单。俩人先是以断绝关係威胁,但是拗不过她妈。 于是老两口又找到了她爸爸上班的单位,当着全厂员工的面,质问她爸到底居心何在。是不是看上了他家的房子,要跟他们女儿在一起凭什么,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。 一顿闹过后,王娉婷的爸爸其实自己也明白,如果王娉婷她妈真嫁给自己的话,那等于是坑了人家一辈子。喜欢一个人,不能只自己好,那样就太自私了。于是从那以后,她爸爸就开始躲着她妈妈。 觉得也就是无知少女的一时冲动,等冷静一段时间后,人家也不傻。要条件有条件,要模样有模样,脑子没毛病怎么说也不至于选个残疾人啊? 可他不知道,对于执着这一点上,他是真的低估了王娉婷的妈妈。王娉婷说她也不知道妈妈为啥那么坚持,她都想不通,估计就是从小在优越的环境中呆惯了,所以压力越大,反抗就越大,也许姥姥姥爷不那么强硬,她自己哪天想明白了都会后悔呢? 可是就在这样的执拗中,她爸妈真的把婚给结了。而姥姥姥爷也说到做到,真的就跟唯一的女儿断绝了关係。她爸爸觉得自己自私,在痛苦了一段时间后,她妈妈跟她爸说:“我看上你就是你的要强,你别让我一无所有后还看错了人。如果你真的爱我,并且是个爷们的话,咱们就一起努力,以后让他们看看。残疾人怎么了?残疾人也能过得好,也能跟正常人抢饭吃。” 从那一天开始,王娉婷的爸爸更加努力了,除了在厂子上班外。他爸爸由于从小残疾练就的一双巧手,接了不少手工活回家干,还在百货大楼租了一平米的小地方,弄了一箱子工具给人修表。 从那时候开始,一家三口的小日子确实红火了起来。虽然算不上富裕,但是生活条件也越来越好了。 事情的转折,就在王娉婷四岁的那年。这一天他爸爸的厂子,在牵动所有人心一年多后,终于确定转成民营个体了。所有五年工龄以上的老职工,都给办股权证,大家都有股份。 这对于一家人来说,无疑是命运的转折。有了股份,不光每年都有分红,并且退休金也会多不少。王娉婷的妈妈做了一桌子菜,就等爱人回来好好庆祝一番。 当时四岁多的小娉婷闻到了高压锅里的香味儿,下地去掰高压锅的阀门儿。刚扭了两下,她妈妈发现了,立马把她拉到一边,然后想把高压锅重新锁好。 正在此时,先是呲的一声,老化的高压锅胶圈呲了杆子气,然后砰的一声就bàozhà了。一锅老母鸡崩的满屋子都是,整锅热汤全都溅在王娉婷她妈妈身上。 手中拿着股权证的爸爸,在开门看到屋中的场景后,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凝固了。王娉婷的妈妈全身luǒlù在外面的皮肤,全都胶化扭曲变形,已经不省人事了。王娉婷虽然离得远,但也被崩上了几块,正在地上发疯的哭嚎。 他爸反应过来后,大声呼喊,楼上楼下全都喊了出来。他是个残疾人,是在大家的帮忙下,才把妻子和女儿送进了医院。王娉婷就是轻微烫伤,而她妈妈全身皮肤,百分之八十九重度烫伤,已经看不出个人样来了。 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换皮的说法,并且医疗环境也不比如今。王娉婷的妈妈在监护室里抢救三天依旧没有清醒,家里这些年从嘴里省出来的钱却已经花光了。 厂子里知道了,自发性的捐了几次款,也没维持多久。最后王娉婷她爸走投无路,只能求到岳父岳母门前。岳母当时就哭昏过去了,岳父把他暴打了一顿,但却是真心疼女儿,也没有真从心里断绝了关係,只是置气而已。 老两口当时就把积蓄全都拿出来了,然后开始琢磨着卖房子。抢救了一周后,王娉婷的妈妈醒了。每次换纱布时,她的惨叫声都能听的所有人崩溃。因为每次换纱布,都能带下一层皮,那罪就甭提了。 每次控制不住斯嚎过后,她妈妈总是跟她爸爸说,要坚强,一定能挺过去的。等她好了,还要教女儿学声乐,让她变得跟自己一样有气质,站在聚光灯的舞台上。 而每每听完这话后,王娉婷总能发现爸爸在走廊里撕心裂肺,却不敢出声无助的哭嚎。 王娉婷她妈妈虽然醒了,但是由于烫伤面积太大,感染髮炎开始出现併发症,一度又开始陷入昏迷。姥姥姥爷也顾不得恨她爸了,焦急的联繫买家,就算贱卖也要把房子卖出去,好把女儿送到大城市救命。 王娉婷的爸爸儘管工资没多少,但还是不得不上班哪怕能支付一次抢救也好。所以晚上一般都是姥姥姥爷陪护的,有一天晚上,姥爷联繫卖房子的电话被她妈妈听见了。 就是在那天晚上,王娉婷的妈妈趁着老父亲睡着了,拔掉了自己的氧气管,并用最后一丝力气,抠破了伤口,沾着自己的鲜血在床单上写下一行字:女儿不孝,不怪他,照顾好婷婷。 第二天一早,妈妈的尸体已经僵硬了,姥姥姥爷撕心裂肺的哭了一场后。姥爷举起颤抖的巴掌,那一巴掌却没有打在她爸的脸上。自此以后,姥姥姥爷消失了,再没有一点消息。 可能对于老两口来说,他们不忍心再生活在失去女儿的城市了吧。俗话说,父母爱子女,则为之计深远。他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,他们也并不是瞧不起残疾人。 但那是自己的宝贝女儿,谁愿意让自己的心头肉往火坑里跳呢?他们当初希望用自己坚决的态度,使得女儿回头,甚至已经预见到了她艰苦的未来,却从没想过,会白髮人送黑髮人。 也是从那天开始,原本爱说爱笑的爸爸,变得沉默寡言,就像个哑巴一样。王娉婷说,她知道她爸爸恨她,因为是自己害死了妈妈。但是也对她充满了希望,因为那是妈妈最后的嘱託。 他爸爸开始更努力的赚钱,除了每天睡五个小时外,基本都在干各种兼职。培养她学声乐,那是爱人最后的梦想,希望孩子能像自己一样,站在舞台上,他不遗余力的想要完成爱人的愿望。 直到王娉婷十七岁的那年,家里已经没有任何积蓄,她也迎来了专业级的声乐考试。可是因为压力太大了,她当时完全找不到音准,甚至每次一开口,就能想起高压锅bàozhà的那一幕。 她一路哭泣一路恐惧的回到家,发现她爸爸喝的醉醺醺的,两个眼睛通红的坐在屋子中间。她爸爸见到她的表情,就已经知道结果了。 “你知道她爸怎么说的吗?”徐航红着眼睛问了一句,紧接着他自己就回答了:“他说,你害死你妈还不够,这点愿望你都不替她完成,为什么当时死的不是你?” 这话说完,徐航脸色苍白,我也说不出话来。唯一的依靠说出这样的话,那得是怎样的一种无助啊。但不知道为什么,作为男人,我竟然能够理解她爸爸。 这些年,他又是活在怎样的一种自责中呢?十几年,几千个日夜的愧疚,为了给妻子圆梦,可最后,却发现到头来一无所有。 “我觉得,她爸也是压力太大说出的气话······”我自己都觉得我的话没有什么力度,但我真的不认为,王娉婷她爸真的是那么想的。